2015年3月13日 星期五

超越語言學的溝通

如果語言失效,溝通還有可能嗎?如果可以,溝通是好了,還是差了?

溝通理性的經典學說指出,人必須透過語言,才能有真實的、誠懇的、不受權力關係影響的溝通,特別是在理想的言說處境(ideal speech situation)底下。提出這套學說的哈巴馬斯(Jürgen Habermas)在其著作《公共空間的結構性轉型》更指出,要達致溝通理性,最佳的地點是隨資本主義而興起的咖啡店、沙龍等公共空間。言下之意,溝通必須是面對面的交流,各方互相確認彼此的言辭行動,達致各方互相暸解的最佳狀態。而溝通理性的最終目標,就是重要尋回人類用作社會整合或社教化,但因金錢或官僚等現代媒介興起而日漸被蠶食的生活世界(lifeworld)。

但,語言是否可能成為窒礙溝通的媒介?

電影《永遠的愛麗絲》女主角Alice Howland是享譽全球的語言學家,一生以懂得用最精確的詞語、最準確的發音、最流利的言辭將雜亂紛陳的世界表達出來引以自豪。無奈在事業高峰期確診患上早發性腦退化症,亦即俗稱的老人癡呆症。Alice在失去記憶的同時,也漸漸失去正常人的溝通能力,簡單如一支螢光筆,也無法以語言表達出來。與家人看似越走越遠的Alice無法與連結在一起,因為她成為了「病人」,為丈夫忙碌的研究工作帶來額外負擔,大女兒亦因為她是「病人」的原故,不情願讓她手抱孫女。反而一直與Alice不咬弦的小女兒Lydia,卻因為Alice的腦退化症,重新與她開展親密關係。

處於失語狀態的Alice,即使無法記得任何與Lydia有過的對內或爭吵內容,又或只能偶爾以視像通話與Lydia作一些無甚意義的聯絡,但Lydia反而比父親,以及不時探望Alice的哥哥姐姐,更懂得與患病母親相處。當Lydia面對失去逐漸語言及記憶能力的母親,關心的不是如何照顧病人的問題,而是透過人最直接、最真摰的情感,與母親重新建立關係。一直遊走主流以外的Lydia,比做教授的父親、做律師的姐姐、及讀醫的哥哥,更懂得跳出語言建構出來的秩序。當語言失效,其所附帶的身份、權威與秩序,所有由符號建構出來的世界即將土崩瓦解。Alice不是醫學話語中的「病人」,不是透過學術演講建構出來的「知名學者」,也不是透過世故說話建構的「母親」。對Lydia來說,Alice只是一個需要真挈對待、用心和花時間相處的一個人。甚至當Lydia發覺Alice偷看她的日記,由起初的盛怒到之後毫不介意讓母親再看。這不是因為她是病人,需要可憐,而是因為當語言及文字不再是溝通媒介,私隱/公開、與他人區隔的個體/要求個人犧牲而成就的(家庭)群體、女兒自主/母親權威等秩序亦隨之失效。Alice不再是一個因愛之名偷看女兒日記的母親,而就算她再看多少篇,也無法記在心上,甚至可能不記得Lydia就是她女兒;對她來說,有意義的只是閱讀當下一刻,一個免除身份阻隔、真正與Lydia進入愛的關係及真誠相處的時候。

Alice來說,失去了語言能力,亦即同時失去了作為母親、妻子及學者的身份,這反而讓她真正以更「精確」的方式,表達愛。正如她起初對Lydia的勸告不以為然,企圖以科學權威的學者語言,在病人組織活動中演講。最後Alice修改講稿,贏盡掌聲,不是因為她為腦退化症提供權威答案,而是因為沒有了語言及其秩序帶來的隔閡,她和其他病人真正進入了「personal relationship」。在一個失去身份的原始狀態,Alice不是母親、妻子和學者,而只是AliceStill Alice)。正因為她被還原為如此的一個個體,便需要和其他孤獨的個體連結。在此沒有正常人能想像的孤獨狀態下,亦是個體與個體真正平等的前題下,愛、關懷和尊重的關係才能發生。Alice最後病入膏肓,聽著女兒唸話劇劇本,知道文本意義,不是因為她理解文句,而是因為Lydia由洛杉磯回來照顧她的舉動——一個不計算身份、地位、成本的決定——讓她感受到愛。

語言在現實生活中雖然扮演傳遞意義、建立文化的功能,但卻未能捕捉人際關係最「真實」的一面,亦即當符號秩序瓦解後的世界。當人們仍樂此不疲,嘗試透過語言呈現對他人的「愛」,流於表面之餘,不自覺言語建構出來形形色色的秩序,阻隔互相暸解,結果在文字及言語遊戲中兜兜轉轉,無法進入真正的親密關係。就如電影開首,那些「I love」前、「I love」後的恭敬的愛的宣言,比起AliceLydia最後無聲勝有聲的關係,來得虛偽。真正的愛,是無法,也不需要用任何符號再現的。

2015年2月19日 星期四

從《飛氈》看香港歷史論述

相較於《我城》,《飛氈》或許不是香港人最熟悉的西西著作,但後者的重要性卻絕對不亞於前者。如果說,《我城》是以香港人作為主體出發,書寫對城市的盼望,那麼《飛氈》就是由香港人生活經驗出發,為這城市建構一套知識論述。主體建構離不開知識書寫與歷史敘述,《我城》和《飛氈》就是西西筆下的一對雙生兒。

香港的歷史故事應由哪裏說起呢?由座落於巨龍國南方一隅的肥土鎮說起。多年來肥土鎮是巨龍國的「窗口」。世界各地的人經肥土鎮往巨龍國去,巨龍國的人不但經肥土鎮,通往南洋、走向世界,有的甚至到那裏定居。肥土鎮彷如一張地毯,保護了很多人的腳。但同時,踏在它上面的人,不會留意它從哪裏來。人們只看見巨龍國,卻對這小小一張地毯視而不見,甚至因為嫌棄它污穢。就像肥土鎮花順記一家的突厥朋友花里耶所擁有的毯子,被人嫌棄圖案織錯,顏色不對稱,其實「缺點」正是毯子獨有特色。大家甚至不知道,地毯原來會飛,成為飛氈,是一塊瑰寶,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唯有仔細察看肥土鎮內的人和事,才能認識這張飛氈究竟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特別喜歡《飛氈》裏各人物的背景設定。花家三位堂兄弟:花一、花二、和花初三,先後到日耳曼國留學,分別成為了生物學家、物理學家、及考古學家。動植物之間環環相扣,形成生物圈;化學元素的不同組合,成為空氣、水和養分。不同生物及化學物質一環扣一環,組成日常生活的基礎。而考古則往泥土深處挖掘,知道自己的年歲,認識自己是如何一代接一代、一點一滴地形成。三位堂兄弟的旨趣,就像是一個一縱一橫的研究框架,讓西西帶領我們,從荷蘭水與蓮心茶、蜜蜂與蜂蜜、木頭與火災、電力與磚頭、自障葉與藥糖,認識肥土鎮如何由簡陋的木屋區發展成垂直社區,以及在這現代化的過程中所失去的種種。

這既像神話又像寫實的歷史敘述,讓我們從花一、花二、花初三、葉重生、花艷顏、花里巴巴、花里耶、胡嘉、胡寧、羅微等人的故事,重新認識肥土鎮香港的發展史。從平民的視角和生活出發,而非殖民管治者,建構屬於香港人的知識論述,顛覆由殖民者書寫的宏大論述。文化研究學者Stuart Hall19932003)曾說,被殖民者無法回溯自身歷史根源,唯有透過將歷史碎片,以「遊戲」(play)的方式挪用及拼湊,才能將身份再現 [1]。出版於1996年的《飛氈》,正值香港過渡期接近終結的時期。中英雙方各就這原先毫不起眼的小島的歷史,大書特書 [2],作為主權交接主角的香港,反而被剝奪了發言權,本土身份更無從說起。西西的《飛氈》,正好為香港人身份建構,提供寶貴的論述資源。

[1] Hall, Staurt (2003). “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 in Ngai, Pun and Lai-man, Yee (eds.), Narrating Hong Kong Culture and Identity. 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 可參考王宏志的《歷史的沉重:從香港看中國大陸的香港史論述》,以及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發表最後一份施政報告時的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