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30日 星期日

香港國際電影節(一)


《直擊柏克萊》
逾四小時的長片,紀錄全球排名長期高踞十大的老牌大學UC Berkeley的教學、傳統、及價值,如何被新自由主義侵蝕。電影開頭一段,紀錄一班師生上導修課,討論公共政策與貧窮問題的片段,正正表明,柏大致力為國民提供優質公共教育的傳統之衰亡,有著深層次的結構性因素。

全球資本主義走上大崩敗之路,沒有敲響警鐘,叫人反思世界的經濟結構問題,反而令削減公共開支、緊縮開支的呼聲更加響亮。面對美國政府連年削減公共教育經費,美國多間大學走上私有化、企業化之路,柏大也不例外。政府撒手不理,大學要在「市場」上競爭。加學費、收緊教授取得終身教職的資格不在話下。既要爭取從各國收錄「國際」學生,維持學校收入來源,又要在學術研究上,不斷催谷教授「生產」論文。即使有片內教授向學生推銷課程時表明學院內生產出來的知識,是要推廣予大眾,為公共利益服務,但只要想想教授們在實驗室埋頭苦幹,為了所屬學系爭取更多研究經費(否則就是片中某位高層所說,不是好學者、不值得爭終身教職),就可想像到他們根本不會有閒暇做知識普及的工作。又只要想想在期刊發表的論文要付費才可以閱讀,就可以想像知識已成為象牙塔內的小圈子的玩兒。

學習成為商品、學生成為客人、教授成為服務提供者、學術只剩得工具性的價值,大學成為了擴大階級貧富差距的制度性因素之一,社會關係也因此而變得疏離和割裂。個人主義一抬頭,便是保守主義的狂歡節。作為美國社運重鎮的柏大,學生們曾經展開一場反對加學費、公共教育商品化的運動。承襲60年代反越戰、爭取公民權利、言論自由的社運傳統,學生們再度「Take over」校園圖書館。坐在冷氣房的大學高層繼續用其官僚式、企業管理式思維應對,理所當然地將示威視作「crisis」,最有趣是討論與加州其他大學定期互換保安及警察,讓他們熟悉每個校園的環境,出事時更有效應對,讓校園運作不被打擾,如企業般暢順便最好。學生與教授,兩者皆屬「共同體」的一分子,本應共同為大學的理念而努力,並就此作政治性的辯論。但在新自由化的語境中,學生是挑戰權威者、示威是客人不滿服務的表現。學生與學生、學生與教授之間,不再一同建立「共同體」。共同體內的社會關係被金錢/利益關係、意見管理系統所轉化、吸納。示威失敗告終,未能撼動既有制度一條毛髮。事後大學高層們開檢討會,上一段提及的那位高層,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恥笑示威學生的戰術不濟、領導無方云云。這無疑是暴露了自己的無知,因為他們沒有勝利。最大贏家是新自由主義。因為它將每個人還原為獨立、原子化的個體,人與人之間沒有構成任何「共同體」。整段示威紀錄之中,最恐怖的一幕,莫過於當示威學生領佔圖書館之時,外面卻風平浪靜,那「沉默的大多數」繼續「書照讀、步照跑」,彷彿在告訴你,「理咁多做乜吖,讀好書好過啦」。正是校園新自由化,社會關係異化及去政治化的最佳體現。校園只是學位證書換領處,而非讓人學習如何與其他人生活在一起(進而處理其中的權力關係,繼而學習如何改進現有的社會制度),眾人之事可以變得「唔關你事」。在新自由化的校園中,「製成品」只關注個人,對既有制度中的不公視而不見,任何對制度的改變,都可能被視為撼動他們弱小的個人世界的力量。知識理應讓人思想進步,但新自由化的大學,卻催生了保守力量。

新自由主義的幽靈正在各大學校園上空游盪。如果連名校柏克萊也如是,其他要「力爭上游」,在市場化的大學教育制度中生存的大學又會怎樣?

《廢物》
如果你不理解台灣人為甚麼要反服貿,《廢物》或可給你一些啟發。主角阿秀在台北這大都會打滾一段日子,鬱鬱不得志。作為城市吸納不了的「廢物」,阿秀打算回鄉種田,怎料鄉村已被城市化的洪流摧毀得七零八落。大財團對農地虎視眈眈,農民將土地待價而沽。農業被視為下等工,土地被廢置,年青人唯有出走大城市謀生,留下來的都是老弱婦孺。在這片廢墟,等待被收購,然後再發展,似乎是唯一命運。資本進入鄉村,將土地及人際關係商品化。土地變成商品,鄉村生活變成可買可賣的樓盤。

資本主義不但主導經濟生產領域,也改變人對社會關係及對自己的理解。建築工人在城市為建高樓大廈付出,受傷後沒有得到應得的尊重便遭遺棄,被逼返鄉,淪為小偷及毒犯;春梅的丈夫是台商、頻頻到大陸賺錢,自己雖住進高級別墅,但失去了對生活及生存的興趣;春梅的兒子在死寂的鄉村生活,與台商父親及情場職場皆失意的母親關係疏離,更染上毒癮。鄉村地方彷彿是「廢人」的大熔爐。可悲的是,當資本/發展主義成為霸權(即一種獲人「同意/認同」為合理的想法),鄉村的人也將「被發展」視為理所當然,電影中那位老師所說的「競爭」、「適者生存」變成金科玉律。「廢物」成為失敗主義者,被城市發展的洪流拋棄之餘,自己也將自己放到邊緣的位置。廢物/土地終需被發展/更生、被商品化。但究竟哪是因、哪是果?

在反服貿爭議下的今天,《廢物》正正提醒我們,當生活各個層面逐漸被資本控制,受影響的不只是那些將被大陸資本打擊的中小企服務業,還有人與人的關係、人與土地的關係、人對生活的想像、人對生產的理解……現代社會發展至今天,不應只談經濟生產(那是錢搵錢的炒賣﹗)、科技進步、城市發展,而需要反思性的現代性(Reflexive modernity),才不至讓現代性自我毀滅。如果你認為,今天反服貿的年青人是未經歷過苦難、入世未深、被政黨控制,才會出來反反反,變相成為保守/封閉主義者,那你是真正不懂,反思人的價值、土地的價值、社會關係的價值、以至整套經濟生產模式的合理性,不是鎖國,而是真正的進步,是阻止(大陸官僚及掠奪式)資本主義這火車將台灣撞至車毀人亡的唯一出路。那班年青人,就像電影中喜歡演戲劇的阿秀,咆哮要把那班逼到他走頭無路的人,一把火燒掉般,在大陸紅色資本及前現代的管治政治行政模式面前,作垂死的掙扎。

2014年3月2日 星期日

出走記/逃離香港


香港生活太焗促、太趕,需要找個地方慢下來。停一停、走一走路、吸一口氣。選擇去了台北,部分因為未去過,部分因為人去我去,也有部分是因為想體驗一些「正常」的生活速度。最後決定一個人,獨自上路,去台北過四日三夜。

從香港人的目光看台灣/從台灣見聞看香港
還有一個選擇去台北的理由,是因為那裏與香港的生活方式很近,自己比較易適應。到了才發覺,那裏其實「很香港」。事實上,香港有的,台灣一樣有。但一樣的硬件,台灣卻能為你帶出不一樣的感覺。舉幾個例子說明。首先,在台北信義區、市政府一帶,是一個商業及旅遊區,名店林立,大陸客及日本客絡繹不絕。但在此商業味濃的地帶,你卻會見到誠品的存在,令你在煩囂的都市中有一安靜思考的空間。以誠品旗艦店來說,除了二樓及三樓,其他樓層與一間百貨公司無異,但沒有人會質疑它「商業侵蝕文化」。這是因為它有一份對文化的尊重,不會因為它利潤少而將它放到次要的位置。

第二個例子,是對待小販及小商戶的政策。去台灣的人,不會不去逛當地的夜市,一嚐當地美食。除了聞名於世的士林夜市,各地皆有自己的夜市場。我去過的,就有寧夏夜市,我住的旅舍樓下,也有一個小小的松江夜市。台港兩地都有所謂的小販政策,為甚麼香港只有農曆新年那幾天小販管理隊放假,才出現一個「桂林街夜市」?我想說的是,這不是「嚴謹 vs 寬鬆」的比較,而是台灣夜市的成功,是因為對小市民、小商戶有一份尊重。尊重他們的職業是有價值的,同時透過交通管理、空間改造等方法幫助他們繼續生存。很多保育人士說,要保育一些舊東西,最好就是不要由上而下地搞它,讓它自自然然地生成。但可以做得更好的,是理解在那裏生活、工作的人們有何需要,然後幫他們(注意,前提是那些需要是由下而上地提出來,不是坐冷氣房的人構想出來的「需要」)。當然,也沒有人會認為那些市集是骯髒、不堪入目的,也不會有人認為市集內人多擠迫,就等於沒有秩序。這才令夜市、不被任何人看輕。類似的例子,有大同區的迪化街。那裏的老乾貨商店及布行至今屹立不倒。很大原因,是台北市政府沒有因為那些建築物殘舊而推倒重建,而是把它們復修,整全也保育下來。結果,它成為了台北現存最完整及最具歷史意義的老街相信人們的空間實踐,尊重職業的多元性,不看輕平民社區的歷史價值,就是令小商店、老商戶在台灣生存(以至聞名於世)的因素。

另一例子,台北也有(而且更多)香港都有的藝術空間。例如信義區的松山文化創意園區,就好比石峽尾的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淡水的文化園區,就好像香港的牛棚藝術村;西門町的西門紅樓,就像上環的西港城。這些藝術園區大都由舊建築改建而成,為藝術家及文化人提供生存空間。它們與香港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大眾對這些地方不會有疏離感。例如你會見到台灣人會一家大小到松山文化創意園區消閒、看展覽。文化、舊建築像是台灣人生活一部分,甚至不會煞有介事地標誌那些是「文化」。這也當然是因為台灣的保育會從整全的角度入手,不會單單保存一件「死物」建築,而是思考如何將改建後的建築物融入當地環境,裏面再配以合適的藝文活動。

同樣的硬件,但比香港做得不一樣的例子,還有環保及垃圾處理方面。在台灣所見,垃圾分類基本上是常識。每一戶家庭,以至食肆、商店都會自動自覺做垃圾分類。我相信香港的環保回收箱不會比台灣少(以地區大小比例上而言),但香港的環保政策怎看也不算是成功。我相信,這是兩地的文化差異,引致兩地垃圾處理的分野。環保工作要做得好,最重要的是改變人們的文化觀念。其中之一,就是對生活及未來的想像。要令人相信環保工作是有價值的,首先是令人相信今天做的垃圾分類,會令明天更好。我雖然沒有就此議題與台灣人談論過,但從他們處理垃圾的方法所見,他們對居住的社區,有一份憧憬和期盼。這是香港人仍未足夠的。

上述這些例子,說明我所見的台港差異。背後主要的分別,我相信是台灣比香港,對差異社群有多一份尊重、對多元價值有多一份堅持。歸根究底,是兩地的政治制度分別。「正常人」都知道,香港的是半民主選舉,台灣的是全民普選。這種因政治制度而引伸出來的差異,可由「二二八事件」紀念活動的所見所聞說明。我在台灣的第一個遊覽地點,就是二二八紀念館,當中展出了事件前因後果的各種證據、史料。最記得的是,展品當中有兩封信,是蔣介石與台灣行政長官陳儀的通訊,說明當中派軍隊鎮壓民眾,是兩人的決定。展品介紹更清楚指出,兩人是要為二二八事件負最大責任的人。在那裏,你見到台灣人是個不會害怕談論歷史、不忘歷史教訓的民族。兩天後,是二二八事件六十七周年,當日下午官方有追思活動。為了打發上午的時間,我先到台灣地標中正紀念堂參觀,一來湊熱鬧、做個稱職的遊客,二來看看蔣介石如何被神化為開國及民主之父。下午,回到二二八紀念公園,遠觀(原本以為是公開活動,原來是官方的,所以只有媒體及相關家屬及人員才可進入)追思活動。因為這個活動,我的台灣之旅竟然可以親眼見一見總統馬英九。作為國民黨總統,馬英九可以對該黨當年所犯過錯毫不避諱,也向死難者獻花。他們就是這樣有趣,一方面對蔣介石歌功頌德,另一方面鞭撻他所犯罪行。這種對自身過錯的反思,不是香港特區政府、或中共政權可以比得上的。他們不害怕面對歷史,是因為他們有普選,不害怕面對人民。要執政,不是要將歷史活埋,而是要真誠面對歷史,才贏得人民信任。

二二八紀念日當天,另一有趣的場面,是當官方活動結束之後,民進黨人士立即「進駐」紀念碑旁,搞他們的「民間」追思悼念活動,同時高舉橫額,要求國民黨殖民政權下台。這在香港是難以見到的,因為示威者未開始叫口號,在官方活動進行期間,應已被保安抬到老遠的地方。但台灣人就是不怕,你搞你的民間活動,爭取人民支持,幾年後的選舉一較高下。多元的政治意見,可以在同一平台中發表。當然台灣的民主制度不是完美,但正因為有這制度,才迫使執政黨不能不對歷史自省。今天任何台灣執政黨,也不會搞一言堂,不搞打壓,容許人民自由發聲,尊重不同人的意見。我想,台灣人尊重他人、堅持多元的文化及生活方式,就是因為在民主制度下,一點一滴而形成的。

孤身上路記
未出發前,當然曾對獨自去旅行掙扎良久。畢竟人在異鄉,也要考慮安全問題。但其實即使有同伴,安全問題也存在的。與其是這樣,一人上路也無不可,小心一點就可以了,況且台北也不是罪案率高之地。在喧鬧中和其他孤獨的人勉強結連,平日已經試得夠多了。孤身上路,可以真正留空間給自己,看自己想看的,逛自己想逛的,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享受獨自面對和解決問題的樂趣。

一定會有人質疑,一人旅行不會孤獨嗎?當然會的,特別是當你遇到問題時,例如迷路時。但只要踏前一步,向陌生人求助,你會感到,當你有問題時,全世畀都會來幫你的。特別是台灣這地方,很多人都很友善,是你會真誠地想向他/她說句「謝謝」那種,而不是在香港般,說「唔該」是為免他人黑面。解決問題以後,害怕一個人的感覺就會慢慢消退。至於一個人在途上,沒有人分享在誠品找到一本在香港找不到的書的興奮、一同在夜市搜羅美食、一起在西門町「昅美眉」、參觀順益原住民博物館館、中正文物展示室及二二八紀念館之後交流對台灣歷史的看法、或欣賞淡水漁人碼頭日落的良辰美景,會否有點失落?有時會的,但我認為,在一個人的自由與幾個人偶而分享快樂(而更多時候可能只是無謂的吹水,或沉默)之間,我會寧可選擇前者。而且回到青年旅舍的大廳裏,就有很多志同道合的人跟你聊天。些少遺憾的是,由於我在香港近幾個月感覺太差,心理簡直是處於「不平衡」狀態,今次選擇了較自閉的生活方式,算是一個失敗的Backpacker了。

一個人旅行有甚麼好處?實際上來說,與同伴一起(不是說朋存們不好),難勉要在速度上、住宿上及景點選擇上有所遷就(甚至爭論)。特別是我在旅途中喜歡有點漫無目的地到處逛,有時景點與景點近(我所定義的近,大概是深水埗至油尖旺的距離),甚至不選擇坐車。對其他人來說,可能是件很戇居的事,也十分累(當然我也會累,但我樂意這樣做)。一個人旅行的話,簡單來說,就是隨心而行,僅有的限制,就是時間、金錢(視乎你對旅程的要求如何而已)及體力。何況,我認為,雖然人是群體動物,但每個人都應學識一個人生存。這不是自閉,而是要學懂面對自己的內心,學識與自我「交談」,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情是如何。也從實際的角度來說,一個人去旅行,就不可以依賴其他人,由計劃旅程至回程,全部自己一手準備(當然,有不懂的地方就要立即求助)。這次就是因為事前計劃得不太好,要買貴幾百元機票。要孤身走我路,學懂計劃周詳。

今次算是完滿地完成了第一次的一人旅行。由始至終,我都相信,旅行不只是飲飲食食,而是讓你離開你熟悉(但厭倦)的地方,從旅途上遇上的一切困難時、從在異地別處與他者相處時、從自己硬著頭皮去幹一些平時不會幹的事時,直視自己的「不可能」,並重新理解自己及自己所屬社群的面貌與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