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轉數慢,想梳理一下「曾俊華現象」一些有關政治情感的問題,想了幾天還是想不通。只能草草地總結幾點:
1. 所謂政治情感,不單單是公關技巧的問題,亦不是因為你思想不夠精闢敏銳而被政壇騙子蒙騙。情感存在於社會關係中,有其結構性。情感是個人感受到的,亦是屬於社會大眾的。所謂情感,是政治論述、影像及行動產生出來的「後果」,不是單純發自內心的生理「感受」。每個社會有其主流情感,是社會成員共同感受到的。權力關係既影響政治論述及行動,亦塑造主流情感的建構,但主流情感可以被挑戰,製造另類情感。曾俊華過去兩個多月給予香港人的,正是一個透過生產另類情感,挑戰恐懼、焦慮、仇恨等主流情感的政治動員。
2. 社會學家Arlie R.
Hochschild說,我們正身處一個時刻都在「管理情感」的年代。服務員對你笑,不是真心歡迎你,而是透過管理自己的情感和情感表達方式,令你感覺良好,從而增加消費。此邏輯在政治領域同樣適用。在擠眉弄眼的年代,當權者天天對你說國家是在關心你、為你好;要你愛國、對著國旗心情激動。但Hochschild指出,情感愈是被管理,人們便愈追求所謂「真摰」的情感和「發自內心」的舉動。曾俊華比林鄭受歡迎,除了是因為林鄭面目猙獰,更加是因為曾俊華夠「真」。仁慈的劍擊教練、熱愛中國武術、和下屬玩埋一堆、和市民玩「曾.connect」、「曾.心mean」,全都是展示最「曾」一面。
3. 「希望」是曾俊華競選口號其中一個主打重點。現於浸大任教的社會學家Jack
M. Barbalet指出,情感往往與回憶及過去經驗扣連,從而指導未來的行動方向。「希望」之所以成功動員群眾,除了是對比起當下的恐懼、焦慮、仇恨所產生出來的效果,亦是因為重新勾起在90年代香港出現的一系列美好(但回歸後一直未能落實的)想像:繁榮安定、社會穩定、遠離政治(而前設僅是有一個正正常常、循規蹈矩的政府及官僚架構)。曾俊華所說的「休養生息」,換個說法就是90年代的「維持現狀」。還是杜sir的話夠精警:「未來要睇到嘅和諧嘅香港……為未來三十年好好地建立番一個我地由細到大,只有希望嘅香港」。這個香港,其實就是90年代只管經濟發展、去政治化的香港社會。今天社會、政治烏煙瘴氣的環境下,90年代再次成為香港人對未來的寄託,而「曾俊華」就好像一個empty
signifier,讓大家將所有美好想像通通投射進去,團結香港人。
4. 我們不難理解為何一班進步左派會看這場選戰看到咬牙切齒。「希望」本是他們的「專用主打」情感,這次卻被一個新自由主義者、建制派中人挪用,而玩得有聲有色,出神入化,做到不少社運都做不到的動員效果。如何向曾俊華學習,奪回對「希望」的發言權,導向進步、民主自由的方向,必然成為一眾民主派、左派的新難題。在此搬字過紙,引用幾篇文章談過的幾個觀點。雖然聽起來無甚新意,但希望拋磚引玉,刺激思考社會運動如何重奪情感動員的主導權。
Ron Aminzade及Doug
McAdam在一篇討論情感與社會運動的文章中指出,憤怒必須結合希望才能成功動員群眾。至於如何燃起希望,主要有以下幾點:
4a. 廣義的文化轉向,令人憧憬改變未來,造就社運形成,例如近年香港年青人的後物質價值轉向,造就多場大大小小的社會行動。但文化轉變不是一朝一夕形成,要深耕細作,才能改變主導文化話語權。例如梁啟智博士日前發表的「對抗林鄭行動綱領」所言,胡官也不是一早懂得談棕土,而是靠多個民間團體近年的努力才能帶起議題。因此,還是老套那句,要有希望,首先是不要絕望。深耕細作,自有回報。
4b. 政治機會的出現,是指既有政治版圖中的權力移位,為社會運動員帶來較大空間,令公民社會感覺到一絲取勝希望。雖然在港式精英分裂中,建制派的內部矛盾往往會隨著中央一鎚定音而火速歸位,令民主派拉攏部分商界的希望瞬間幻滅。但社會學家Jack
M. Barbalet提到,恐懼不只局限於缺乏權力的人,手握權力的人有時亦會因恐懼(elite
fear),怕自己既有地位動搖,而作出制度性的變革。商界在5年前梁振英上台時所出現的反彈,正好說明這種情緒。雖然本地商界與中共/紅色資本的裂痕會否進一步加深並非民主派能完全控制的事,但我們或者可以透過行動,讓本地商界體會封閉的政治制度及其衍生的官商勾結,會令其自食其果。例如幫襯小店、罷買四大地產商旗下的所有貨/樓,逼他們親嘗自己種下的惡果,變相拉攏/逼使他們成為民主運動一分子。這些都是我們能做的一小步。
4c. 累積每場小勝利的能量。雖然民主運動至今未成功,但由03七一計起,公民社會「贏粒糖」的次數也不少:利東街運動的由下而上重建方案、藍屋保育、菜園村成功爭取的集體搬村、雨傘運動中首次逼使政府對話…….雖然這些真的只是「小」勝利,但重提這些事件既不是失敗主義,亦不是打飛機自我安慰。須知道,即使成功如美國民權運動,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完全改變不公平的社經制度。公民社會不需要妄自菲薄,因為「希望」的底氣就是從過去的小勝仗中積累出來的,重點是如何包裝和策略性運用這些資源。
5. 仇恨是過去兩、三年公民社會用來動員的主要情感。正如社會學家Helena
Flam所言,當一個政體愈來愈封閉,仇恨作為動員的情感機會就愈大。但Flam亦指到,動員社運的情感可以由不同情感組合而成,帶來不同的動員效果和行動模式。世上沒有必勝的情感動員formula,學術研究不是包生仔。曾俊華選戰的成功,正正提醒我們,要檢視當下香港人不同的情感經驗和各種情感組合的可能性。如果大家recall一下看曾俊華宣傳片的經驗,相信都有一面看,一面會心微笑的時刻。今天,我們是否應重新檢視快樂抗爭的可能性及其能量?快樂又如何可以和信心、樂觀及希望等情感結合,產生不同的動員力。我只是想說,我們既不需摒棄憤怒和仇恨,也不需將快樂抗爭等同和理非非。我們不應過份標榜或污名化某一情感,因為成功的社運動員需要不同情感組合。例如雨運頭十多日的強大動員能力,正正是憤怒、仇恨、希望、快樂、樂觀、恐懼的有機組合。雨運最終的失敗,不是簡單的退場與否的問題,而是未能隨著形勢轉變而改變情感動員的模式,讓一、兩種情感(e.g.
憤怒、仇恨)過份主導,令運動逐漸失去本來擁有動員能力。
(轉載於《立場新聞》,題為「「曾俊華現象」背後的政治情感動員
」:https://www.thestandnews.com/politics/%E6%9B%BE%E4%BF%8A%E8%8F%AF%E7%8F%BE%E8%B1%A1-%E8%83%8C%E5%BE%8C%E7%9A%84%E6%94%BF%E6%B2%BB%E6%83%85%E6%84%9F%E5%8B%95%E5%93%A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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