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電子讀物及電子產品的普及,資訊流動速度大大加快。這引伸了近年一些為人注視的問題:究竟電子書/電子讀物會否有一天完全取代實體書?在講求讀者可以參與即興創作的世代,實體書如何能做到所謂「互動」的功能?實體書的出版又如何能夠追得上讀者迅速轉變的口味及需要?在這些問題上,主流的討論似乎都錯置了問題焦點。最值得我們注視的問題,其實不是「實體書 vs 電子書」,而是在書籍出版的轉變過程中,文字工作中的匠人精神,正逐步失落。
電影《字裡人間》的一眾人物——辭典編輯——的故事正正對照出這種精神的失落。在玄武書房一個被眾人遺忘的一角,老總編輯松本正籌備出版名為《大波海》的新辭典。可是,編輯部面臨「人口老化」,老臣子荒木在這時決定退休,年輕編輯西崗也對編輯工作愛理不理。在西崗的女友介紹下,被錯編入市場部的語言學碩士馬締——一位愛讀書,但不善辭令、形象是典型宅男及「學究」的年青人——加入了編輯部,而《大渡海》的出版計劃亦正式展開。
可是,辭典作為文字生產最基本但相信是近年最少人翻閱的一類書籍,在電子辭典的普及下,正面臨被淘汰的命運。故事背景設在1995年,正是手提電子產品開始普及的年代,實體的辭典開始變得可有可無,而玄武書房的社長更打算中止這個賺不到錢的出版計劃——一個預計需時十五年的計劃。在編輯部眾人努力下,出版計劃得以保住,但編輯部的人手卻因「成本效益」之名而被削減,只剩下松本、馬締及一位合約員工主理《大渡海》的編寫。這幾個人,以西崗自我辯護(及自嘲)的話來說,編輯部的人就像一班瘋子。事實上,他們「瘋」,不只是因為他們熱愛文字,準確來說是因為他們對文字工作有著Richard Sennett筆下的匠人般的技藝(craftsmanship)。
所謂技藝,就是一種抱着不求其他回報,只求把事情做到最好的精神。這種精神在講求「成效」、「靈活變通」、「即時回報」的新資本主義中日漸消亡,而電影開首荒木/馬締與西崗對文字工作的態度的對比正正說明這點。前者樂於埋首文字,追尋精確詞意,務求提升辭典質素,後者對工作抽離,並與生產出來的東西「異化」(或用香港人語,「打份工啫」)。前者對質素的追求,正好體現在他們每天的工作之中。他們在編寫新辭典頭數年的工作,就是每天對比現有辭典的詞彙及其註解,為其入檔,以及寫「詞彙卡」,即搜羅日常生活中較新的詞彙及為其加上註解。經過多年的詞彙蒐集,才能開始排版及校對(電影中的編輯們需要進行五輪校對及排版,比一般書籍都多)。這正是電影用「大海」作為其意像的原因。因為詞彙的蒐集,就像跳進大海,打撈值得收編的詞彙。電影中的新舊編輯,都沒有看輕年青人慣用的「潮語」。和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會仔細思考每一個詞彙背後的意義,並將之紀錄,而不是像當今的人打facebook status般「是是但但」寫了出來便算。這種對文字意義的執著——即使他們知道這些詞彙在十五年後未必流行——正正體現匠人精神。此外,松本對文字與圖畫主次之分的一絲不苟、馬締對辭典紙張「翻書感」的執著及絕不容許新辭典遺漏任何一個詞彙的態度,都是這種將質素放在首位的匠人精神的最佳體現。其實,馬締、松本、荒木都知道一本「完美」的辭典永遠都是一個生成的過程(所以馬締在新辭典的出版日便對荒木說:「明天就要開始做修訂版的工作」),但他們就是會不斷的將辭典改進,將每一次的修訂校對都做到最好。
編寫新辭典的工作,在外人(或觀眾)眼中極為沉悶。馬締、松本和荒木這些人,究竟是如何掌握技藝,以及讓其精神走進自己的生命?其實,寫字卡及校對等貌似十分機械化的過程,與福特式經濟生產並不相同。技藝不是單單依規則、程序來完成工作。它不但要求要求編輯熱愛文字,更在每天反覆演練(即手和腦反覆「對話」)的過程中,手和腦、實踐與思考達致合一,就像孩子在遊戲的過程中,與物件不斷互動對話,從而掌握技藝。在「慢工出細貨」的過程中,匠人在過程中得到愉悅,因為工作和製造物本身與其生活連結起來。換句話說,電影中馬締、松本和荒木在每天寫詞彙卡的過程中,不但將新詞彙記錄,每張詞彙卡到了他們的手,就等於走進了他們的生命,因為追求精確的詞意就是他們一生的志業(vocation)。正正因為字辭像海水般無窮無盡,所以每一個新詞彙就是他們追求更高質素和蒐集更多詞彙的動力。在這過程中,文字豐富了他們的生命(雖然他們不以此為工作本身的目的),讓他們得到最大的滿足感。就如松本一開始對新來報到的馬締說:「翻開文字,就好像翻開生命」。事實上,電影中除了有這幾個辭典編輯匠人,馬締的妻子香具矢也可算是一名匠人。她對不同刀子特點的講究、對磨刀的專注,以及不理世俗眼光成為女料理師傅,並以刀切技藝為馬締煮出各種食品,其實也豐富了馬締的生命。也許馬締認為香具矢煮的料理好吃,並非為味道本身「好吃」(例如香具矢自己及竹婆常常嫌味道太淡,馬締有時甚至會因工作太忙而沒有吃香具矢的料理),而是因為他從香具矢的技藝精神中感受到她對自己的照顧。
如此看來,實體書——特別是實體辭典——的存在價值,不是因為它們「有用」,而是因為它們提醒我們一種日漸失落的人文價值,即一種對質素的要求,以及對工作的專注和耐性。在電子讀物當道的今天,文字生產愈來愈粗製濫造(當然,實體書也有不少是文字垃圾),文字閱讀者也愈來愈不願意花時間在文字內容上,過目即忘。筆者曾任教科書編輯,親眼見證電子課本如何逐步成為出版商的主要推廣產品。這些產品多講求連接互聯網的各項資訊及學生可以互動參與其中。這些設計未必不好,但學生及現代人更需要學習的,是《字裡人間》中對文字深耕細作的技藝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