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二零零九年五月十六日《明報》 文:張彧暋
《南京!南京!》是相當奇特的電影。選擇這爭議性題材,導演陸川打從開始就能預計各方面都難以滿足,吃力不討好,更何他說要拍給日本人看呢。日本媒體關於這套電影的第一單新聞,就是廣東省的觀眾因為看得太激動,把奶茶掉到銀幕去,結果日本保守派(又一次)證明中共虛構南京大屠殺30萬死者,進行民族主義的「反日愛國教育」。
如果你認為這些說法離譜,那麼當同一個政府說廣場一個人也沒死,而皇軍殺了30萬人,那麼這些說法對那些冥頑不靈的軍國殘餘來說,似乎也毫無說服力。從日本的保守勢力看過去,打從開始虛構史實的就是中國政府。這對各位中文讀者而言,這可能是接近精神錯亂的講法,但當我們高舉「以史為鑑」的口號,就變成了大家堆集與選擇史料的遊戲。
按當下需要而被扭曲的歷史
從中方望過去,日本自己做錯事還大條道理反咬中國不注重歷史。問題是,如陸川說,如果認識只停留在「30萬人給皇軍屠殺」的口號,那麼所謂以史為鑑,其實並不代表我們每個人都去做歷史學者去檢查史料。而日本保守派還認真的跟你一份一份資料與照片,說這是虛構,證明不少照片與傳言相當可疑。其實,你看看最近那麼多人為六四事件查考史料,就知道背後的最重要問題不是歷史的真偽判別,而是我們為了什麼當代社會需要而去認識歷史。
1990年代打後,日本良心派學者認為,你要是殺了人,才不會那麼笨留下證據吧?因此,日本的新史學也相當注重訪談,但史料變成證言的話,結果就更加羅生門,人人也可以質疑。因此,這些日本學者認為要根本地解決類似問題,就是要擺脫以國家的框架去詮釋歷史,並且清楚了解,歷史的構作、史料的選擇,往往根據當代的需要而來。講故事,你總有目的。
陸川導演聲言,要破除舊故事的虛妄,他要做的是「去符號化」,擺脫過往把皇軍描寫成禽獸的印象,而單純的把戰爭中的「普通人」呈現在觀眾的面前。導演的「去符號化」在電影中表現得相當成功,那種種電影藝術的鋪排與張力,我認為這是近來最要我命的電影。當電影一完,我是難以抗衡對「人」的種種悲劇所帶來的感覺。真好,這時代還有能如此令人肺腑為之動搖的電影。
可是陸川會不會是呈現更多的符號?那個很皇軍的「太陽」,很像黑澤明《羅生門》中那日光下的悲劇。那個被皇軍拉倒的銅像,很伊拉克。那些很令人發冷的情色場面,是不是日本AV?觀眾可以有很多空間去詮釋,但這一定不是歷史故事,而只是藝術。而如果這樣說北京的事件,你接不接受?陸川站在一個危險的地方。
縱然我十分喜歡本電影,但我認為陸川處理日軍相當失敗,他根本不知道皇軍種種行為背後的社會邏輯,而無法呈現一個立體的日本士兵。整個日本戰爭體系的胡來,其實能以「恐懼」與「無知」來形容。日本皇軍主要由農民組成,面對中華文明幾千萬普通百姓,其實相當惶恐不安。補給差勁、完全沒有戰略,而日軍組織之毫無效率與山頭主義,才是戰爭罪行的社會組織原委。由恐懼與無知而導致的荒誕行為背後的社會原理,電影只能呈現空白,皇軍不再是禽獸,而只是毫無意義的符號。
這哪是人性的問題?背景就是一切(context is everything)。而缺乏任何背景、道理與合理的故事,只剩下一堆符號與人性,這才是南京、北京與東京的共同現代悲劇。同樣,我相信特首會很喜歡看一個「去符號化」的《南京!南京!》,講一個「去政治化」的、沒有故事的北京故事。
2009年5月16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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