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二零零九年七月五日《明報》 文:葉輝
米高積遜(Michael Jackson)遠去了,花拉科茜(Farrah Fawcett)遠去了,翩娜包殊(Pina Bausch)遠去了,也許這說法不免有若干語病,我們活在這個疫症蔓延、政變頻密、飛機失事、塌房子、塌礦坑、恐怖主義猖獗、自殺無日無之……的年代,我們活在迪皮伊(Jean-Pierre Dupuy)所說的「走向閃電般的災難」的世界,每天都有這樣的人那樣的人遠去,那麼,為什麼只有少數的名人或藝人(諸如米高積遜、花拉科茜、翩娜包殊)在遠去之後才得到默許的公開悼念?
米高積遜的確有點特別
也許米高積遜的確有點特別,或者說,是傳媒機器告訴我們,他比很多無名的普通人要特別得多,他年逾半百,卻是世人心目中永遠(迷失的)小飛俠潘彼得(Peter Pan);他是一名黑人,卻傾盡所能將自己變種成為白人;他背叛了基督,還原為穆斯林;他本來以歌聲為自己建立名聲和形象,卻像蒙克(Edvard Munch)的《叫喊》(Scream,唔,就是那幅不斷被偷走的名畫)那樣長期靜默,世人好像只記得他「反常」的moonwalk,只能用眼睛聆聽他永遠凝止的尖叫聲。
《南方都市報》的一篇報道說﹕米高積遜「沒在中國正式登過台,卻讓中國第一次感知了身體解放」;米高積遜死了,「再也沒有人穿吊腳褲跳那麼帥的舞了」。「邁克爾.傑克遜、米高.積遜、麥可.傑克森,『他們』都是同一個人——Michael Jackson,中國內地、香港和台灣分別給他起了三個不同的中文譯名,在各自區域使用,並一直延續到今天。雖然中文名不同,但他是這三地共同的『流行曲之王』(King of Pop)」。對了,「貓王」皮禮士利(Elvis Presley)是「搖滾樂之王」(King Of Rock),而「小飛俠」MJ是「流行曲之王」。
這世上大概再無任何人比米高積遜擁有更多「外在的隱私」(external intimacy) ,他的樣貌(整容,或容),他的性取向(愛護兒童,或戀童),那是拉康所創造的一個詞﹕Lextimit﹕一個人的原質乃他的主體最最隱秘的核心,但它只是主體內的外來物,卻不是主體自身(in me and more than me)﹕這樣的一人的原質既存於內部,又現於外部,此所以是一種「外隱」(ex-timacy)而非「內隱」(intimacy),它的本質異於(或外於)主體,卻與主體異常親密,用齊澤克(Slavoj Zizek)的話來說,那就是「主體內部無法符號化的實在界」。
齊澤克在《實在界的面龐》(The Grimaces of the Real)的《中文版前言﹕災難重重的年代》引述了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一句話﹕「道德是為那些幸運兒設立的,只有他們才配擁有道德。」這句話本來「是以納粹集中營中的穆斯林的形象為典範的」﹕「他們處在人格的『零層面』上,是『活死人』,對基本的生物刺激都沒有反應,在受到攻擊時不知道自衛,甚至逐漸喪失了饑餓感,吃喝只是出於盲目的習慣,而不是出於本能的需要」。對不起,要是換掉處境和時代,這番話豈不就是衝著MJ說的?
「成人世界」容不下「夢幻樂園」
還記得米高積遜的「危險之旅」(Dangerous)與香港擦身而過嗎?那是1993年,香港原本是「危險之旅」其中一站,但十六年前的香港一如十六年後的香港,是一個容不下任何童心或童真、只有泛道德的成人世界,「小飛俠」最終不來了或來不了,因為在大球場的話,是「噪音擾民」。
香港這個「成人世界」似乎很熟悉丹基利(Dan Kiley)所說的「小飛俠症候群」(Peter Pan Syndrome),總是挖空心思去嘲笑不願長大的「超齡兒童」,但好像沒有多少人關心巴里(J. M. Barrie)筆下的人物原型﹕一個拒絕長大的小男孩,帶領一群孤兒在「夢幻樂園」(Neverland)歷險,也沒有多少人關心巴里七歲喪兄,他便穿上亡兄的衣服,以安慰母親,他並不完全是拒絕長大,只是用自己的方法抵抗成人世界的悲哀。此所以永遠的「小飛俠」MJ也有一座Neverland,此所以他唱﹕Dangerous/The girl is so dangerous/I have to pray to God/Cause I know how/Lust can blind/It's a passion in my soul/But you're no damn lover/Friend of mine。
香港這個「成人世界」似乎真的容不下遠去的「小飛俠」。那麼,翩娜包殊呢?我在facebook說﹕「去年錯過了她的《月滿》,到了今天才明白,一次錯過就是一生錯過。」一位名叫Wai Verdy Leung的朋友回應說﹕「還記得看《月滿》的時候,多種不同的感情與觸動就在瞬間凝聚……看罷演出整個人覺得好累,感情做了太多運動,甚至令人懼怕再去看她的演出,因裏面觸及到的,實在是人內心深處最令人恐懼的情感……」
對了,是內心深處最令人恐懼的情感。舞評家舒密特(Jochen Schmidt)為《翩娜包殊》(Pina Bausch)這本舞者傳記起了個副題﹕Tanzen Gegen die Angst,英譯是Dance against the fear。
包殊的舞蹈原來就是為了抵抗恐懼,香港這個「成人世界」容不下遠去的「小飛俠」,也許就是因為不懂得用眼睛聽見他永遠凝止的尖叫聲,也不懂得包殊如何以肢體的吶喊來抵抗恐懼。
2009年7月5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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