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5日 星期日

(轉載)球場上的人造衛星



摘自二零零九年四月五日《明報》 文:安裕

我是貨真價實的利物浦鐵桿粉絲,辦公室裏的幾位紅軍擁躉之間都有某種秘密聯繫,利物浦大勝曼聯翌日,在窄窄的過道走廊擦身而過剎那的含笑眼神確認了這種在被壓迫空間下的地下黨式關係。去了牛津的肥仔聰至少一百次被迫聽我說一九八六年春天在倫敦一家餐廳攔下Kenny Douglish,死乞百賴要這位利記神射手簽名的往事。肥仔聰離港前我本來準備把那部簽了名的《Politics in the USA》送他,讓他有天親臨Anfield時,能夠擁有不同利物浦世代的時空跨越。但這傢伙說走就走,不及送上,始終緣慳一面。

其實,我還有另一個身分﹕香港老牌球會愉園的前鐵桿擁躉。愉園和利物浦是令人愛恨交加的球會,都是遇強愈強,遇弱更弱;八十年代愉園與精工南華三分天下,愉園每遇精南便打醒十二分精神,讓我和父親這些擁愉躉好不高興。鋤強扶弱固然是愉園成為第三勢力的原因,但更多潛藏在心裏的是,愉園是打正招牌的愛國球會。在風雨如晦的六七十年代,在港英台灣勢力壓倒一切的日子,愉園是香港心懷紅色祖國的左派人士明燈,尤其是在敵我鬥爭激烈的足球圈。

前幾天的屯門普高疑似放水事件,對手是愉園,我這退役擁愉躉是難過得想哭。七十年代末多少個星期五的下午,課後沿學校山路疾跑下亞皆老街,或是翻過後山圍欄奔過火車橋跑過大坑東道直插花墟球場,學生票三元入場看愉園對電話對駒騰對東昇對流浪。當同學還留在學校幾十人爭逐那個火車頭四號波時,我則整副心神在花墟與長髮飄逸的門神朱柏和、一夫當關的中堅鐵衛鄭潤如、五十碼長傳準確如裝上GPS的張子岱在一起。儘管校風開放,牧師仍說我喜愛左傾的愉園而不是華麗的精工或他家鄉的流浪是weird

認識愉園是因為我那工會鐵桿會員父親的緣故。他同我們說到六七年「反英抗暴」期間,愉園退出足球圈,爾後又加入從丙組重新踢起的英雄故事。在親台勢力籠罩的六十年代香港體壇,打五星紅旗畢竟要有相當勇氣。傳奇中的傳奇,是緊跟愉園退出之後重新上路的不乏香港代表隊成員,如盧德權如廖錦明,多少年來,我一直納罕這些球員的政治覺悟真的高得願意以甲組腳之身在跑馬地踢免費入場的丙組乙組比賽。前些年祖雲達斯打假波降班後球星四散,意大利佬決不是《教父》電影裏那樣的全是義氣仔女,大難臨頭各自飛,與我們漢家子弟差遠了。

球精神 Love and Hate
足球全然是love and hate的精神反映,洗衣街和亞皆老街交界的報紙檔是我的最愛,它總有一份《香港商報》與《香港時報》的拍拖報,像是專為我而設。一字之差足以謬之千里,《商報》是歌頌社會主義祖國的左派報章,《時報》則是漢賊不兩立的親台傳媒,兩報的足球新聞極佳,前者的愉園消息是連球隊集宿吃牛排也圖文並茂,後者雖然對愛國球會諸多糟質,但間中也讚幾句「愉快完」踢得不錯——連敵人也盛讚,這輩子跟定愉園是錯不了的選擇。讀報多了,漸次發現內有文章,那便是「人造衛星」這四字詞。

人造衛星是什麼不必贅言,七十年代的足球圈有「人造衛星」卻是咄咄怪事,黃泥綠坪和太空科技是八竿子也打不的兩碼子,但因為九十分鐘的得失拉扯一起。原來,「人造衛星」是指球賽放水輸波,以保住同一陣營戰友免於降班。至於何以叫「人造衛星」,年代久遠,已不可考。

六七十年代 球場左右分明
六七十年代的香港不是今天晚間電視新聞報道前奏國歌的一片紅,當年台灣勢力在香港無處不在,足球圈更甚,台灣踢足球的人不多,中華民國足球隊全體成員便是香港球員,還曾經在亞洲賽亞運會踢出名堂,林尚義黃文偉應該是有功在身並且覲見過蔣介石的香港人。中共的勢力那年代也在這塊殖民地的體育圈暗爭一日長短,愉園是龍頭,之後有東昇,接下來是駒騰公民,俱是掛五星旗的核心左派,與親台的東方、光華隔著維港各據一方——愉園大本營在禮頓道口的蟾宮大廈,在埔頭大球場有半個主場之利;東方會址在深水大埔道,花墟距離那裏只一箭之遙,加上石硤尾山頭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有幾十平方米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政治意味是球圈以外所不能明白的。

既然各有地盤各有集團,在汰弱留強的球場唯一痛擊對手之道便是把對方殺得片甲不留,把一眾對頭人送下乙組;更重要的是,敵人少一個,在足總開會投票也就少一張反對票,要推動諸如「邀請中國隊來港表演」,或是「派隊到台灣參加邀請賽」無往而不利。香港也許是世界上碩果僅存球隊升級降級與內戰延續接龍的地方。

作為天天關注球賽戰果的球迷,哪有可能不知足球賽是講實力的比併,但一些球賽結果卻不能不令人從另一個方向來想。左派強隊未到聯賽中段已經上岸,但身邊的兄弟卻在降班邊緣載浮載沉,於是就放出「人造衛星」,幫人一把,出現頗令球迷不能理解的非正常賽果。說也奇怪,那時候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有「人造衛星」這回事,我甚至在左報和右報體育版都讀過這詞,似乎是一種人人都能接受並覺得合乎情理的結果。

有一次,愉園在瀕於降班邊緣的電話腳下失分,我不敢相信饒勇善戰的愉園會輸給老弱殘兵的電話,翌日《香港時報》的報道中赫然出現意有所指的「人造衛星」。到今天,誰都不能夠指證當年球圈有放水成分,也沒有真憑實據能捉賊拿贓,但不妨到大學或中央圖書館找一下,也許讀了舊報紙後會有所得。同樣,每到季中便陷入降班危機的右派球會,往往在生死時刻無端在眾皆看淡下打幾場勝仗,保住甲組之身,翌日左報包管又見「人造衛星」一詞。

真實的體驗是一場甲組比賽結束後的事。花墟場的比賽完了,幾個同學蹲在觀眾席上吹牛吹得天花亂墜忘了散場,到了抬頭一看全場只走剩我們這幾個穿校服的。某甲忽說有尿意要上廁所,大伙陪他到鐵皮棚架後的球場廁所一道解決,甫進去,還未脫去球鞋的後衛球員,對尿兜與旁邊的人說,「我真係好怕佢射唔入」。說這話的球員名字已記不起,球隊也早已不復存在,但那句話在冬日的黑沉傍晚有如五雷轟頂,「下,唔通你真係放水?」

向這些老球員致敬
我不知道這些「人造衛星」是誰放出來,但從戰果來說人們有質疑並非怪事。足球場是英雄地,可是由於內戰的親痛仇快歷史,我們上一代經歷了兄弟相殘的民族悲劇,足球比賽fair play的真正意義蕩然無存,全場二十二個球員肩膀扛著他們這一生都不可能承受的重。我相信當年真的有「人造衛星」,更相信賽場上的幾十口人沒收過一分錢;他們有幸的是球技比我們這些業餘球員來得高強,不幸的是他們在國共鬥爭這齣政治荒謬劇裏擔任配角。然而我是打從心底向這些球員送上最高敬意,愉園東方心各所屬,胸懷毛主席敬愛蔣總統,那是對一種思想一種理想的尊重,絕非為了幾個銅板出賣靈魂,像今天的一些人那樣。

P.S.
發稿前一刻收到葉輝的訊息,「人造衛星」等於「假波」——人造即是「假」,衛星是圓的,喻意「波」。
謝謝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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